約兩個月前的8月3日,鄭州市頒布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,郑州成為全國第一個率先出台該政策的楼市拉扯省會城市。
鄭州一直是高库房地產市場中,被重點聚焦的极限夹缝捡漏城市之一。這並不僅僅是有人有人因為它作為省會,地處平原,卖房擁有千萬級人口,割肉是郑州中原城市群的核心;也因為它曾經經曆過“7·20特大暴雨”,是楼市拉扯“80後買房夫妻眼裏失去了光”“最高學曆爛尾樓盤”等事件的發生地,它受衝擊更深,高库也更具有一種典型意義。极限夹缝捡漏
鄭州幾乎用上了能用的有人有人一切手段,來幫助樓市平穩渡過低穀期。卖房但這個低穀期在如今看來,割肉似乎顯得有些漫長。在發布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一個月後,鄭州又宣布放開限購。而現在距離那時,又一個月過去了,時間已經來到了樓市“金九銀十”的尾巴上,每日人物找到了鄭州的多名買房者、賣房者、銷售中介,他們講述了自己與房子有關的故事,以及各自眼中的鄭州樓市現狀。
文 |李清揚
編輯 |易方興
運營 |橙子
“割肉”賣房
八月初,鄭州房產經紀人張詠的朋友圈,被同行的慶祝消息刷屏了。
鄭州發布了一套房市新政——下調房貸利率,實施購房契稅補貼政策,執行“認房不認貸”。“利好”“讓鄭州樓市重現生機”等字眼,在朋友圈裏頻頻出現。在房地產幹了十四年的張詠看到,售樓處裏,重新擠滿了看盤問價的人。
可兩三天之後,售樓處的熱鬧便散了,相關消息如同沉入水中,悄無聲息。一周後,正在出售房子的33歲的熊家豪,沒有等待來看房子的意向買家,卻收到中介的電話,“你想趕快賣的話,你這個價格還得下調”。
熊家豪在鄭州念完大學,目前在上海工作。他是在這波新政潮流之下,想借機賣掉房子的眾多鄭州業主中的一個。
他的房子位於鄭州市北三環,屬於市中心金水區,教育資源豐富。金水區也是鄭州房價靠前的幾個區之一,在過去,這裏的房子相對好賣,但今年,他這套房子遲遲沒能賣出去。
他覺得掛的已經是周邊同戶型的最低價了,255萬,121平米,近學校,雙地鐵,還緊鄰一個大商場。但這房子足足掛了8個月,從過年一直掛到現在。
後來,他又把房子再降了20萬,中介讓他再降降,他不願意,“太不劃算了”。掛了電話沒幾天,他再看周圍掛牌價,其他人都開始降價了。
這一幕,從8月3號到4號的鄭州樓市數據也可以得到佐證。據諸葛找房網站統計,新政頭兩天,一共有756套房源降價出售,與此同時,新上房源1999套,超過出售量。
也就是說,鄭州的房子正在一麵降價,一麵越賣越多。更讓熊家豪覺得鬱悶的是:“越出政策,二手房房價就越跌。”他每一次打開交易平台,房價的走向都是負的。據統計,鄭州共有約14.16萬套二手房在售,新政推出的八月,二手房成交8021套,環比下降了9.3%。
相比熊家豪這樣已經離開鄭州的人而言,一些仍在鄭州本地工作、且有強烈置換需求的人的賣房意願更加強烈。
▲2022年7月23日,鄭州,金水區高層住宅。站在高處遠眺,鄭州城區高層商品房住宅密集,高樓鱗次櫛比。圖 / 視覺中國
為了盡快脫手房子,在大量的房源麵前,降價幾乎成了淼苗苗唯一能做的事。
在鄭州南邊的航空港區,淼苗苗一家五口人在一套89平的兩房戶型裏生活了五年,“有些擁擠”。當初她2018年買這套房子花了89萬,為照顧孩子辭職之後,家裏經濟來源僅丈夫一人。現在,他們家每個月房貸4000元,占了每月支出的三分之一。
5月份,她決定以73萬來出售這套房子,算市場的中間水平。到了8月,她發現:“大家越掛越低,互相內卷。”
中介和買房者都來壓價格。接中介電話,頭一句就是:“姐,你的房子還能再低不?最低多少錢出?”接待看房的顧客,最過分的直接攔腰砍價。
被迫不斷降價讓她很焦慮:“什麽是最低價?最低能多低?”現實是,過去房價是每平米幾百地跌,現在直接每平米跌了2000元。
為了盡快出手房子,她在同小區租了一間房住,“這樣房子能收拾得幹淨些,給看房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”。不光如此,為了賣掉房子,她還打算家電全送。
當樓市變成了買方市場,淼苗苗時常感到她是三者裏地位最低的。在中介平台上,把中介費用提高50%,才能獲得流量和曝光量;而當麵對買房者,對方總是要求降價,“仿佛能買你的房子,是看得起你”。
而新政對她賣房幾乎沒有幫助。新政中提到的多子女家庭購房與購房契稅補貼,均針對“購買新建商品住房”,除此之外,“畢業生買房,100%返還契稅”等福利她也享受不到。算上契稅、利息、裝修和家電等費用,這套房子的掛牌價已經虧了將近40萬。
▲圖 / 《後浪》劇照
撿漏的買房者
另一方麵,在購房者眼中,鄭州的新政也效果有限。但他們也發現,自己的議價空間變大了。
今年夏天,27歲的河南信陽女孩邱粒,準備在鄭州挑選婚房。但她預算不多,隻有1萬/㎡的預算。但當時,1萬/㎡的預算,在鄭州四環內想找到好的房源很難。
7月份有一回,她路過一家樓盤,正在促銷,門口排了長隊。結果一聽房價一萬三起步,她立刻退了出來。那段時間她聽人說“還會跌,再等等”。
之後,她又經曆了很多五花八門的促銷樓盤,比如“買就送7萬元停車位”“送雲南雙飛6日遊”“婚慶大禮包”等等。她覺得,鄭州樓市陷入了一種“隻要你有錢願意買,就能無底線地讓你上車”的氛圍中。有一次,她還去看過位於鄭州北邊平原新區的疊墅,隻要80萬,有的甚至可以0首付,“我當時想,天哪,在我以前認知裏別墅至少需要100萬。”
但由於地理位置遠離城區,較為偏僻,她還是放棄了。
最終,她沒有想到,她竟然以一萬以內的價格上車了北三環的房子。8月底,邱粒的中介給她推薦了一套北三環的精裝修特價洋房,120平,均價隻要9000元左右,首付款還有折扣,戶型為四室三衛,戶型很不錯。
某種程度上,剛需族邱粒是這次鄭州房價下降的受益者。她很滿意,隻用了一天考慮的時間就簽了合同。
簽約時,距離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已經推出了20餘天。她並不關心新政——她是否購房並不由政策決定,畢竟政策沒法讓房價下降。換句話說,更讓她在意的是“降價”。在她看來,隻要用合適的價格,買到了喜歡的房子,那麽,以後“不賣就不會賠”。
在之前,鄭州樓市很大部分都是靠邱粒這樣的剛需族支撐起來的。根據貝殼研究院發布的《2020城市剛需購房報告》,鄭州“剛需族”平均31.9歲,多為周邊城市人。“不管在不在鄭州住和工作,家裏在省城有套房子”一度成為很多河南人的共識。
▲圖 / 《公主屋》劇照
但現在,這群剛需族寧願再等等。淼苗苗接待過幾個來看她房子的買家,他們雖然有強烈的購房意願,但最終不願出手的原因是“想再等等”。
與此同時,盡管鄭州房子在降價,一些剛需購房者依然覺得,房子還是太貴了。比如1997年出生的萱萱,她是駐馬店人,本科畢業後成了一名鄭漂,“在自己家鄉找不到合適的工作,大部分都來鄭州落腳”。
她想在鄭州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,但預算有限,有的房子降價了也買不起,可選房源並不多。她在鄭東新區工作,收藏了三四套房源,其中一套最令她心儀的,位於鄭東新區邊緣,64平的二手毛坯房,業主直降6萬後,符合她70萬以內的預算,成為了她擁有這套房子的契機。
房子距離公司遙遠,公共交通需花費一個半小時。但萱萱仍然感到知足,這是她能夠著的最適合的房子,否則,她可能依然因為負擔太高下不了手。
鄭州樓市越來越難賣,還有一個原因,在房子全國普遍都降價的情況下,一些人最後放棄了在鄭州,去更具有性價比與發展前景的城市生活。
何舒北漂十年,她的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紀,回到鄭州原是她的退路,但現在,她正在天津看房,天津的教育資源對她來說遠遠超過鄭州。
在社交平台上的鄭州賣房帖裏,也能看到這個趨勢。在這些帖子中,有一半都是選擇離開鄭州的人。在房子與房子的抉擇中,鄭州的房子往往會先被放棄。
積壓之困
9月12日,距離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推出一個多月後,鄭州取消二環內限製性購售政策,同時首套首付款調整為不低於20%,二套首付款比例不低於30%。張詠的朋友圈再次刷屏了。
張詠比較例外,屬於沉默的少部分之一,沒有轉發,也沒感到多少欣喜。他告訴每日人物,當下鄭州市場,中介市場的開單率非常低,“70% 到 80% 的房產經紀人都無法做出來業績”。之前的認房不認貸火了兩三天,實際效果非常有限,“100個裏有一個下單的都不得了”。
張詠2009年入行,那是鄭州房市的黃金時代,“那會兒人的認知就是買房能掙錢,80%的人都在討論房價”。為遏製炒房,鄭州於2011年出台限購令,但房價依然在漲,從2012年到2019年,“從8000多漲到了16000,翻了一倍”。
當初,火爆的市場吸引了眾多開發商。以萬科、保利發展為代表的頭部房企入場,來自南方的碧桂園和華潤置地也不甘落後地揮師北上。大量房子拔地而起,2020年5月,根據國家信息中心發布的“萬億俱樂部”城市房地產市場走勢研判,在當時17個GDP萬億城市中,鄭州對房地產投資依存度最高,為28.9%。
與開發商步調一致,鄭州市為進一步擴大入市的土地規模,進行了長達十餘年的城中村改造,大量城改房被批準入市,與商品房爭奪市場。據統計,在過去70年內,鄭州市區麵積翻了75倍,其中有接近一半麵積是在近十年內擴增完成的。
高歌猛進造成了房子的激增,這樣一來,消化這些房子成了困難。
在張詠看來,放開限購的舉動意義有限的原因正在於此。“本身已經是一個名存實亡的東西,就算不限購也沒多少人買了。”張詠認為,當下改善購房者需要把自己的房子賣了才能去買改善房,然而,有剛需需求的年輕人,“不止對買房這件事有抵觸,他們手上也沒錢。”
▲圖 / 《婚巢》劇照
沒錢的直接原因是薪酬不佳。淼苗苗為結婚嫁來鄭州,在這座城市待了十年。與家鄉平頂山市比起來,鄭州的平均工資水平徘徊在四五千,薪酬並沒有多麽明顯的優勢,競爭和環境卻更加卷而激烈,“這導致好多人在鄭州呆不下去,去外地就業”。
疲乏的就業環境無疑與鄭州的產業結構息息相關。據河南省官方統計,鄭州的主導產業是以電子信息、汽車、食品、材料等為代表的製造業,勞動密集型多,技術密集型和高附加值的崗位相對較少。
熊家豪從事互聯網科技類行業,2017年曾回到鄭州創業。他發現,鄭州雖為省會,工資比之一線特大城市幾乎腰斬。跟北京、上海比較,鄭州沒法讓一個做科技行業的人紮根,“有的五險一金都未必能交全”。淼苗苗成為全職主婦前,她換過三份工作,隻有一份工作交了五險一金。
另一方麵,可提供較高薪酬的大企業也較少。據統計,鄭州上市公司的數量僅為成都的三分之一,雖然這些年鄭州一直在努力推出人才引進和補貼政策,希望吸引高學曆的年輕人落戶。但據2020年智聯招聘推出的《中國城市人才吸引力報告》,鄭州位列13位,低於成都、武漢等省會。由於產業和企業所限,缺少發展空間,鄭州雖擁有千萬人口,卻沒有足夠的吸引力留住人才。
就業影響收入,收入影響購買,傳導到末端,無論是新房還是二手房,鄭州房子難賣,就並不意外。
實際上,過去兩年,為提振樓市,鄭州就已將降首付、降貸款利率、補貼、返還契稅等政策用過一遍——手牌已經幾乎用盡了。
政策之外,購房者的信心也亟待修複。長期以來,鄭州是一座與“爛尾”掛鉤的城市。它是許多受爛尾所困城市的縮影——供大於求的局麵下,房子過多,無人購買,開發商資金鏈中斷,爛尾由此誕生。據CRIC統計,截至2021年末,鄭州涉及停工、延期的待交付問題項目有72個,涉及幾千套住房,數量位居重點二線城市前列。
這也會打擊購房者信心。萱萱買房前,身邊有至少三個朋友買的期房都要延期交房。“其中一個買的還是精裝修,聽說交付的時候會減配。”朋友不抱更多期望,覺得“能按期交房就謝天謝地”。
鑒於前車之鑒,萱萱隻敢考慮現房毛坯或裝修過的二手房。看房時,她接觸了一位年紀稍長她幾歲的女性中介,他們路過一個樓盤時,對方指著房子告訴她,她在那兒買了一套公寓,目前處於停工狀態。萱萱很詫異,“樓盤在鄭州有一定的知名度,她本身也是從業者,沒想到還是踩坑了。”
▲2019年5月30日,鄭州市金水區原常砦地塊上的兩棟爛尾樓成功爆破倒塌。該兩棟爛尾樓為原常砦村集資所建房屋,到2013年僅建設了主體結構,後因種種原因停工直至發生爛尾。圖 / 視覺中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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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最後,在這樣的局麵下,對於急需資金的人們來說,房子仍然要賣。
賣不動,創造條件也要賣。淼苗苗決定自己行動起來。她開設了社交平台賬號,自己拍照、修圖、配文,介紹房子的區位優勢。中介帶人來看過幾次房子後,她發現一些中介隻會一味強調價格,對房子獨特的優點一無所知——她已經不那麽信任中介了。
堅持在社交平台發帖,讓她慢慢能收到一些意向者的私信。她自己接待,自己介紹,從小區綠化到樓層采光,從衣食住行到周邊配套,“總要有個點能戳中他,不然再便宜不喜歡也沒啥用”。
▲圖 / 視覺中國
以鄭州為例,比起傳統門店,如今社交平台反而更適合賣房。中介設立賬號,專職耕耘社交媒體。張詠的獲客渠道,更是直接從線下轉移到線上,通過拍視頻賣房。主播從小區門口到進入房子,“不解讀政策,隻介紹房子”。
“現在房產經紀最難的就是獲客,要為房子找到合適的買房人。”張詠說。
在“金九銀十”的秋季,九月底,熊家豪終於迎來了幾個月來遇到的第三個“真實買房人”,對方報價213萬。當時,同戶型房源賣的最低價在218萬,中介告訴熊家豪,他賣價不能高於這個價格。“我報價216萬,行就賣,不行就算了。”
他算了一下,自己虧了約35萬,“相當於給銀行打了幾年工”。但他顧不得了,“賠就賠了,再不賣,後邊虧得更多。”
而他賣房成功,所換來的現金,也即將流向下一個房子。熊家豪正在看上海的房子,“想撿個漏”。在鬆江,均價5萬左右的地區,有人掛牌價為35000元,他算了一筆賬,上海買房300萬,換掉鄭州房子得來的200萬,多年工作存下的公積金能抵掉一部分貸款,“至少三四年內不用再考慮房貸壓力”。
從賣房者變成買房者之後,他發現自己從容了不少。
九月底,淼苗苗的也房子終於賣掉了。對方是個剛畢業兩三年的女生,線上看中了她的房子,之前一度掛73萬,對方砍到了62萬,“我說不能再賠了,再賠就賠到底了”。
經過兩輪談判,最後她給自己多爭取到了一萬,以63萬成交。
轉手之後,輪到她成為買房人。身份轉變,心理同樣發生了變化。在語音裏,她談論這些的時候頗為平靜,她也成了那個想看看“到年底會不會降更多”的等待者。
更操心的還有那些投資客。無疑,房市向上的時候,鄭州房子是一個不錯的投資選擇。方芙今年40歲,和丈夫一起在河南創業做戶外亮化照明,存款過千萬。2019年,出於投資與為孩子未來生活的打算,她在鄭州核心位置買下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,總價約為280萬的房子,並希望它能漲價。
但買下房子後,因驅車距離較遠,方芙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。而現在,房價不斷下跌,她後悔了。
好在,國慶期間,鄭州房市局部回暖。貝殼研究院鄭州分院數據顯示,雙節期間,鄭州新房成交1147套,同比增長14.1%,二手房成交577套,同比增長29.1%。
然而,這種回暖是有條件的。因為賣出的房子多為“地緣改善型”,客群是收入穩定,購房預算在200萬-500萬之間的高淨值用戶——這個群體數量並不大。
賣房的過程,方芙是發懵的。那天是國慶假期最後一天,早上中介打來電話,她還沒睡醒。等到中午時中介又聯係了一次,說了幾分鍾,“不知道動了哪根筋,想著賣了就賣了”。
“當年買房子是頭腦一熱,賣房又是頭腦一熱。”折算一下,賣房賠了30萬。幾天過去,她仍然在想賣了房子是對是錯。疫情三年,生意越發難做,她和丈夫解散了經營17年的公司,賣房算是給自己回血。
而更多人,還在等待好運降臨,仿佛在這年頭,賣房要靠運氣。在方芙分享賣房經曆的帖子下方,無數人回複“接好運”。無論預算多少,未來去向何處,每個人的心願都是一樣的——沾沾喜氣,順利把房子賣出去。
▲圖 /《 打工仔的夢想房》劇照
(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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